眾人以為，沙元子與熊一俠談個一兩個小時，也該差不多回來了。眾人還給兩人留了飯——但是眾人沒有想到，一直等到半夜十一點，還不見兩人回來。

好在這是租界地方，熊一俠人高馬大，沙元子長袖善舞，眾人也不擔心出什麽事兒。謝柳生為人忠厚，韓風不說話，但是眾人的心中卻也不免有些猜疑：“難不成是熊一俠終於被沙元子拿下了，兩人去商議著成親的事情了？”

不過想著沙元子雖然行事做派潑辣大方，熊一俠卻不至於到這般地步，才將猜疑給放下了。

看著時間不早，韓風與謝柳生搭伴出去找了一圈，沒遇到人，也只能算了。

畢竟租界天大地大，要這樣晃悠一圈就找到人，難度系數並不比“將容海川從日本人的監牢裏撈出來”要小。

也只能罷了。

一夜無話。

早上熊一俠終於回來了，只是看見他的樣貌，眾人都是吃了一驚。眼眶子深深陷下去了，胡子一夜之間冒出來好多；似乎一個晚上沒睡覺似的。又點了一支煙，說：“我有辦法將海川給撈出來，只是我現在有些事情要去做……你們安心等幾天。這裏的事情……樓兄弟你先總負責。”

眾人看著熊一俠，想要問，但是又不知該怎麽問。熊一俠就先唏哩嘩啦吃了一頓早飯，回到自己的房間，攤開被子先睡了一覺；等到下午的時候出了門，傍晚的時候回來，還剛剛坐下，眾人就看見沙元子坐著一輛三輪車，帶著一輛三輪車過來了。

熊一俠就與眾人交代：“我這就去找人，如果順利的話，一兩天之內就能將海川給撈出來了。大家不要再輕舉妄動，以免壞了事兒。”

眾人都讓熊一俠放心。兩人已經上了三輪車，張宛央追出來，說：“人撈不出來不打緊，你們不要陷進去。”

眾人都是呆楞了一下。

眾人還小心翼翼想要瞞著張宛央，卻不想張宛央的心中已經像是明鏡一般似的。

——眾人以為這事兒總還要有兩三天，卻不想早上六點鐘，容海川就站在小洋樓的外面敲門了。

大半個月沒見，容海川胡子已經老長老長了；渾身發著酸臭味。好在精神依然很好，眼睛依然尖利明亮。從樓上奔下來的張宛央哪裏管男人身上有沒有味道，也不管眾人眼睛怎麽看，伸手就將男人摟住了。

然後眼淚就不要錢地往下掉。

還是容海川鎮定，輕輕將女人給拉開，很溫柔地說：“別熏著孩子。”

饒是張宛央已經淚眼婆娑，聽到這句話，依然忍不住笑了：“孩子不知有沒有你指甲蓋大呢，哪裏來的鼻子！還熏著了！”然後又用拳頭砸著男人的胸膛：“一進門就開我玩笑！”

尹玉蝶跑過來說：“洗澡水已經燒上了，央央，你趕緊去給男人收拾一下幹凈衣服，也讓男人進來，在凳子上坐一下。”

容海川急忙說：“我不進來坐了，我身上有跳蚤。等水燒好了我再進來洗澡。”

楊春華就笑著說：“怕什麽跳蚤，我們當年都是在草稞子裏睡覺的，什麽時候怕過跳蚤了。”

尹玉蝶就笑著罵：“好傻呢，人家是怕宛央身上沾了跳蚤咬壞了孩子！……哎呀不得了，宛央你怎麽這麽不小心，兩人都抱過了，跳蚤都過來了……等下準備一個大浴桶，兩人一起跳進去洗個幹凈罷！”

眾人都是哄笑。

尹玉蝶目光往外掠去，卻不見熊一俠，心中卻是撲棱了一下。就問海川：“就你一個人？一俠呢？”

容海川楞了一下，說：“熊一俠？沒見過啊，今天早上，日本人將我放了，我就趕緊回來了。”

莫名其妙地，尹玉蝶的心緩緩沈了一沈。但是眾人卻沒有放在心上。謝柳生就說：“承人家的情，將人給弄回來了，總要與人家應酬一下的。”

一天過去了，熊一俠沒有回來。兩天過去了，熊一俠也沒有回來；直到第三天傍晚，熊一俠才再次出現，直接找了樓先生與謝柳生，說：“這個五姊妹舞臺的事情，我要退出了。”

眾人都是吃了一驚。樓先生就將熊一俠拉到自己的房間去，幾個男人關起門來說話；好半日之後才出來，謝柳生就說：“今天晚上我們吃好一點，給一俠餞行吧。”

一群女人就下廚房去做飯。卻聽見熊一俠對尹玉蝶說：“玉蝶，我有事兒找你。”

尹玉蝶就看著熊一俠。熊一俠看著尹玉蝶，楞了一會兒神，才說：“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吧。”

月亮很亮，但是夜風很涼。

熊一俠默默往前走著。尹玉蝶有些局促不安，好久才問：“你……為什麽要走？”

熊一俠回頭，很溫和地說：“因為……我是日本人的種。”

尹玉蝶楞了好久也沒有回過神來。

熊一俠又說：“我是日本人的種……元子是日本人，我也是日本人留在東北的孽種。”

熊一俠又說：“我……其實有點知道的。所以我一直躲著元子。”

尹玉蝶說不出話。

熊一俠說：“但是這一次躲不過去了……我不能讓海川在監牢裏關一輩子。”

尹玉蝶已經淚流滿面。她聲音嘶啞：“但是……那天，我居然催著你去與……元子單獨聊天！”

熊一俠苦笑著說：“與你不搭邊。這是……我的原罪吧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，所以我一直在躲——但是終究是躲不過去的。——我是中國人，我不可能是日本人。”

尹玉蝶楞神了片刻，才說：“然而……你的組織……”

熊一俠有些黯然，好久才說：“我……那天已經找組織匯報了。組織說我暫時已經不適合繼續參加這裏的工作。”

尹玉蝶就問：“那你接下來怎麽辦？……你會去日本嗎？”

熊一俠沈默了很久，才說：“我不想去日本。”

尹玉蝶的臉色一喜，隨即又明白過來，說：“但是你……要去日本，是嗎？”

熊一俠說：“我……是日本人。繼續留在上海已經不合適了……我不能繼續參與這裏的工作，我只能走。組織……也批準我離開上海了。”但是去哪裏，他沒有說。

尹玉蝶說不出話。

熊一俠又沈默了好久，才說：“其實，我一直在……偷偷地喜歡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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